安尔

【哑舍/原著向】玄锦缎（五）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五

    “下班了啊。”老板低着头，指尖小心翼翼地在柜台桌面上移动着，专注地排列着几根已经氧化发黄的竹简。听见雕花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，他也是无暇抬头，生怕呼出的气息影响了竹简的修复。这个点该是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哑舍充电的时候了。

    对方没有回应。

    老板睫尖一顿，嘴角微微扬了扬。她来了。

    算算，也确实到时候了。

    一阵轻盈的碎步在哑舍的古色木地板上缓缓叩出若有若无的声响，宛如一曲渗入脑海的鼓点。

    一点点靠近，带着勾人却又清冷的气息。

    衣袂摩擦的声音静止在了柜台一尺之外。

    “你是这家店的老板。”声音清脆慵懒，尾音淡然，全然不是疑问句。

    老板含着笑抬起了头，双目在长信宫灯荧荧的灯火下璀璨无匹。

    “见过公主殿下。”

    对面女子在幽幽灯火下不禁莞尔，抬手微微掩住了朱唇，“今生无需承此称呼。老板你知道我为何而来，我相信你也有我想要的。”

    “当初，它是被存于你处的。我只是要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。至于储存费用，老板你开价。”

    老板的笑容渐渐敛去，左侧脸颊隐没在灯火的阴影中，深邃的面容看不清情绪。

    “老板，我知道你可能有难处，但是它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，多少钱都没关系……”

    “织成裙不在哑舍内。”老板的眼睛微微眯起，下颚轻扬，又俯下身子，抬起头，满脸的严肃，“有段时间我有事不在店内，请了一位朋友帮忙看店，织成裙不慎失窃。还望李妩果小姐见谅。”

    “失窃……”李妩果精致的脸上爬满不可置信，一双美目一时间泛起了隐隐的红。

    “作为赔礼，我会补偿李妩果小姐另一件衣裙，论质地与设计，虽比不上百鸟织成裙，但也堪称世间绝伦。”

    李妩果垂下眼眸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。

    可惜了承载她前世的爱恨与野心，辉煌与跋扈的织成裙，也不知落入谁人手中……不管在谁手中，开价几何，只要出现，她李妩果一定要拿回来。

    但能让老板赞不绝口的衣裙，定然也不是凡品。她清楚，这个看似年轻的男人，不是普通人。

    能亲自保管她的织成裙一千多年，再怎么说，也只能是个老妖怪了啊……

   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，对于老妖怪的赔礼衣裙，她还是有点好奇和期待的……

    “那就不打扰老板了。这是我的名片，有消息随时联系我。”李妩果微微颔首，又踏着轻盈的步子，宛如来时那般，翩然而去。

    老板低头看着名片上的一行行书大字，【中国古代服饰收藏家/现代时装设计师，李妩果】，还有一行电话号码。这辈子倒是过得随心所欲，无忧无虑了。

    挺好。

    没过几分钟，雕花木门再次被推开。

    “老板，我回来了！”姗姗来迟的医生丢下皮包，四仰八叉地倒在了案几上。

    “老板，我刚刚看见有个电视上的大名人从哑舍出来了啊！叫什么我不知道啊，但是老板你这人怎么谁都认识啊！”医生捂着心口，一脸的痛心疾首，“一边撩着对面的初恋小绣娘，一边还有大美女上店里找你，亏你还是个老古董，真是不让人活了。”

    老板依旧自动无视他的满腹牢骚，自顾自地说起来，“她是唐朝安乐公主，李裹儿转世。如果你记忆恢复了的话，你应该记得你见过她的前世。”

    医生一秒弹起，端端正正地坐好，拼命搜寻记忆。涅罗盘，陆子冈，唐朝，安乐公主，丢失的眼镜，还有脸颊上被一只玉手抚摸毛骨悚然的触感……

    医生吞了吞口水，乖巧地并拢双腿，无辜地看着老板。

    “她的织成裙被窃，你也应该知道。她来，是想找回织成裙。我早在日前便算了一卦，既知她会来，已找采薇为她定制百鸟旗袍作为赔礼了。”

    “前世叫李裹儿，想来是甚为不满的。也许是执念太强，魂魄竟一直未散，坠入轮回，因而具有前世记忆。可她岂知，李妩果，便是今生无果啊……罢了，那织成裙与她无缘。”

    “老板。”医生扑闪扑闪眼睛，舔了舔嘴唇。

    “怎么？”

    “我好饿……”

    “……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 姜无涯的电脑桌面换成了黑底白字的一张图片——“势在必得”。

    作为男人，他自认为可以将事业摆在女人之前，也能暂时地放下对宁采薇未解的心结，将赵董的任务圆满地完成。

    虽然前一次的任务执行得很失败很丢脸，但他认为这不是他的错。都是那几个保镖太蠢……但是他仍不得不让这几头蠢驴继续这次的任务。

    只是劫一单快递而已……应该不至于再失败了。

    他已经派人留意采薇任何发出的快递了，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回音。都这么久了，难道那旗袍还没做完……

    宁采薇，你等着我……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 宁采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

    紫外线灯光的照射，使缝纫机上那件旗袍熠熠生辉。至黑至纯的面料，柔软光滑，不同深浅的墨色勾勒渲染出形态各异的百鸟，点缀在袖口肩头，展翅密布在长长的裙身，栩栩如生，呼之欲出，仿佛下一秒就将羽翼丰盈，翱翔天际。令人惊叹的是，每只鸟的颜色，都是黑色，只是丝线排列的小技巧使得这黑色深深浅浅，立体感极强，每只鸟甚至是每片羽毛都清晰可辨，仿佛是一幅巧夺天工的浮雕作品。

    宁采薇满意地轻抚着她即将卖出的第一单作品，虽觉得比不上送给老板的那块绣着龙头的玄锦缎，但也的确是世间少有的工艺。

    多亏了老板送她的那枚银针。

    “咳咳咳……”宁采薇突然捂住嘴，剧烈咳嗽起来，胀得原本苍白的小脸一片通红。她的头深深低下，瘦削的双肩耸起，背部剧烈起伏着，刺眼的紫外线灯光照在她的头顶，闪着细针般的光芒。许久，宁采薇缓缓抬起头，拿开紧紧捂住口鼻的右手，在灯光下摊开。

    一片殷殷的血迹染红了她掌间的纹路。

    已经开始有预兆了吗……

    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……

    她从未想过哪天自己会像祖祖辈辈的女子那样香消玉殉，在尚为年轻的岁数告别这个拥有她们所爱所恨的一切的世界。在母亲去世的时候，她第一次从长辈的口中得知，她的母亲逃不过的不是疾病，而是那祖祖辈辈都未曾逃脱的宿命。而宁采薇的人生，还未接触到五彩斑斓的世间的人生，也终将等到这个结局。长辈们不是不知道一个八岁的孩子不该承受这样的真相与压力，但一个父亲常年在外，又失去了母亲的孩子，不得不面对无法避免的事实和命运。

    宁采薇轻轻地笑了笑，像是在嘲讽，又像是无奈。嘲讽命运的不公，在她于漫长又短暂的十几年里已经坦然接受了既定的结局后，又让她遇见了她的甘罗，她的老板。她明明已经可以勇敢地面对这一切，乃至坚持自己的梦想，甚至是开办了自己的制衣店，只求宁静又满足地度过生命的最后几年，只求尝尝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甜。可不公的命运，硬要将只存在于她童年幻想中的爱情，塞给她这个不配拥有爱情的人。她无奈，因为她无法控制对老板的感情，每分每秒都在一点点加深的感情，更无法控制她不知哪天就会离人世的命运。她本抱有一丝幻想，说不定，说不定她就是这个家族的例外，上天看她坚韧又不屈，会给她一个好好活着的机会，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上老板，她可以像普通的女孩那样，悄悄地对他好，明目张胆地靠近他，不在乎是否被拒绝地告诉他，她喜欢他。

    幻想破灭了。

    这个世界果然只认现实。

    宁采薇撑着缝纫机，慢慢站了起来，找出印有“采薇制衣店”招牌的牛皮纸袋，轻轻将百鸟旗袍叠好，放了进去。

    老板似乎没有给她那位远房表妹的联系方式和收货地址，只告诉她那位表妹的名字，好像叫李妩果。她明明记得自己当时随手记在了一张便签纸上，现在居然找不到了。

    无妨，哑舍就在对面，送过去便罢。

    再多看他一眼吧，一眼也好。

    从今往后，她要将他从生活中，一点点抹去。

    希望他能在她长眠之前忘了她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未完待更）